刚结婚时,因为几亩薄地实在挖不出金疙瘩,未出正月他就背上行李走了。送他到乡里的车站,一路上沉默不语,直到临上车时,他丢过来一句话:“在家好好照顾自己,还有爹妈。田里的活别逞强干,实在不行就雇人做。天高皇帝远的,我顾及不了你----。”他将脸紧紧贴在玻璃上,向我挥手道别,泪水就是在那一刻潸潸而下,这一走隔着几座城,还有一年的春夏秋冬。
   那时候,和他的联系方式只是书信。他每半个月来一封信,没有读过高中的他,作文极差。除了询问家里的耕种情况,告诉我,他在那里一切都好。他已经吃胖了,让我勿挂。
   他清楚我在给村里待嫁的姑娘做被褥挣点体己钱,他说:“以后不要做了,很辛苦的。每次要熬到深夜,女人不抗老啊!男人在外多出点力气,就什么都有了。”这个不善言辞的男人,与平淡的岁月中,给我的永远是白开水一样的情感。
   那些年,当阳光灿烂的上午,我总会在有意识的等待着,街上传来清脆的自行车铃声。穿着蓝色衣裤的邮递员,朝着院子里喊道:“倩儿,你的信。”这暖暖的呼唤便妩媚了一整天。
   读着他飘着南方油桐花香的信件,多少思念凝成清澈的泪,一滴一滴的落下。心灵已幻作漫天美丽的雪花,遁着柔和的风在他的那片天空轻轻地扬洒。
   虽然是媒妁之言,在嫁到他村里的本家姑姑的介绍下,我们在碧流河的那座拱桥上相亲。打动我的不是他还算英俊的脸庞,而是,他趁姑姑不在,从路边摘来的一束山丹丹花,满带羞涩的递给我,“对不起,我---没钱买玫瑰给你,只能送这野花了。但是,迟早有一天,我有能力送一车的鲜花给你。”
   为了这玫瑰之约,一纸婚约将原来陌生的男女捆到了一起。静静的碧流河见证了这一切,我们的爱情简单如一碗白菜汤,更像盛开在深谷沟壑的一簇簇幽兰。不会因时光的打磨而停止她的怒放与凋零。
   世事的变故总在不知不觉间,把人推向深渊。在乡里摆小摊卖蔬菜的公公,那个冬天骑摩托车去卖菜,半路上被一辆破三轮撞下了路旁的水沟里,肇事司机驾车逃逸。幸亏一个老乡途径那里及时电话通知我们。找救护车把公公送进县医院抢救,人是没有生命危险,但是断了好几个肋骨,脑部也有轻伤。办理了住院手续,巨额医疗费迅速掏空了家里全部的积蓄,又在左邻右舍借了很多。
   滴水成冰的日子,为还债务,他不得不去海岛登上小渔船捞扇贝,每出一会海,他的衣服都被海水湿透了,大概他的风湿性腰疼就是那一年患的。一方面要偿还欠的饥荒,另一方面春节快来了,看着人们鱼肉电器的往家买,他不想一家人过大年连件像样的衣裳买不上。他推自行车走街串巷卖财神对联蜡烛,起五更爬半夜的,终于赚了一千元。先为爹娘添了一件上衣,几年了,他一个布丝没买上。
   一轮斜阳,他拖着疲惫的身影走进院子,对着灶前烧火的我轻声说:“老婆,给,快吃吧,很甜的。”他手心躺着一枚橘子,我扳开橘子,一瓣一瓣的品尝时,分明听到他喉咙吞咽唾沫的咕咚声,问他怎么不吃,他说:“我吃过了,那家主人很善良,端来橘子招待工人。”事后才知道,他都是在骗我,橘子也好糖块也罢,皆是工友们给他的,当他想吃橘子时,面前浮现的是女人那双粗糙的手,以及一张因劳累憔悴的容颜。想当年,女人貌美如花,皮肤如脂。自嫁到他家后,没过一天好日子,上山下田没有趟不过去的河,没有耕不完的土地。他记得哈口气都成冰花的夜晚,女人带着手电筒去给姑娘做新被褥,常常很晚回来。怕惊扰他,蹑手蹑脚不敢撑灯,钻进被窝,可还是吵醒了他。他一把搂紧女人,泪水滴在他的胳膊上,尽管生活艰难,有他的肩膀靠着,一个屋檐下一铺炕过着也是幸福。
   他在采石场扛大石头,肩头磨破了结了一层又一层疤痕,我挑着灯给他上药水,“疼吗?”他吸着牙,说:“不疼,老婆。我会实现当年的诺言的,一定送一车的鲜花给你。”我捂住他的嘴,“只要我们一家人平平安安,我还奢求什么?”
   无欲的生命是安静的,包括婚姻。我不曾对他有过高的奢望,那伴我慢慢老去的男人,纵然没有花前月下的爱情,又怎样呢?
   他不在的时候,我喜欢欣赏一匹马在槽枥间的静立,一只鸟从一根斜枝飞到另一根斜枝上,在安静的生命眼中,像风中的浮云。他的内心是安静的,我何尝不懂,他是用他的方式,在表达着对一个女人的深爱。只是,粗茶淡饭的琐碎已经抹杀了彼此那颗柔软的心。
   当我们的日子像出土的甘蔗,在一天天的茁壮并逐渐向深度蔓延,一个偶然的机会,他时来运转,工地的老板让他代工,三年后,他做到了大代工。
   人一旦做了金钱的奴隶,浮躁的灵魂,无论身居深山,还是隐没在古刹,都无法安静下来。正像一棵树,红尘中极小的风,物质世界极小的雨,都能引起一树枝柯的颤动,迷乱,彷徨。
   随着身份的变化,他的性格也在改变。饭桌上,黄面饼子咸菜令他皱眉头,他的嘴巴在挑剔的同时,也漠视了自己女人的存在。去惯了酒店桑拿浴的肚腹,似乎对我这杯昨日的茶梗,没有了兴趣。
   或者,那一车鲜花的约定,仅仅是一张永远难以兑现的空白支票。当年那个坐在碧流河岸畔吹笛子的男人,一川的河水,在月光下荡着青幽幽的光泽,远山黑黢黢的,而他的笛声却是我走不出的村庄。
   可是,现在。他没有时间坐下来,陪我一起分享一枚橘子。即使在,他的心也是停泊在另一蓊郁的森林。能够维系我们关系的,不过是共同送走了一对老人以及渐渐长大的儿子。这残存的老感情,我真的无法预算他还能持续多久。
   我也知道,多少次他开着车在各种酒会频频出现,挽着他与他谈笑风生的美眉,拥有很多花边新闻。但是,我异乎寻常的平静,对人生路上的风雨波澜不惊,我可以选择退出,不必因这一纸薄薄的婚书栅栏了一辈子的幸福。下午的阳光斜照进来,墙壁上,电脑上,横竖都是窗棂投射下的沉重影子。空气中,一个安静生命的内核在沉浮中发出金属般的脆响。
   相约的爱情,在斑驳而又匆匆逝去的时间里,只剩下一座空城。男人女人孩子房子家具还有一条狗,这便是一个家。写下这段文字时,我听从了自己内心的召唤,是否,他也会在某一时刻幡然醒悟,在滚滚的红尘中,来一个转身,请记住,我依然在老家的那棵杨树底,为你安放一盏转角的灯,等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