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虽过，溽暑依旧，昨晚饭毕，照例逃离小屋，躲到一处水草丰美、夜黯风轻之所，聊以慰湿热催逼之苦。往常湖滨凡有垂柳处，必然人头攒动，倘若晚风足够慷概，风摆柳枝人影散漫，流露出极其撩拨人心的凉爽快意，如华盖婆娑的柳荫下还会传出丝竹之音、清越之声，绕树三匝乃至袅绕湖心。

夜空被城市的五彩光线晃花了眼，显出浑浊不堪的灰黄的底色，仿佛被三流的化妆师涂抹了劣质的油彩，这让我有点心情沉重。刚过七夕，余情未了，处在恋爱期的男女的心境自然不会被湿热催逼的恐吓吓倒，依旧抒发着浪漫开怀的情调。

一个楔子，爱情有形状吗？

“你赔我的‘心’！”一声嗔怒夹带哭腔的清澈音色传来，我有些浑浊的心绪平添一丝思维激荡后的惶惑。抬眼望去，远处一对恋人，男孩歪斜在自行车上，有些蔫头耷脑，女孩手里攥着一根细长的白色绳条，细绳另一端连着一个红色的心形气球，被路旁转弯处的刺柏扎破了，干瘪的挂在枝头。

一边散步的路人纷纷侧目，直到看到干瘪的还保留心形轮廓的球状体，方收起惊诧莫名的神情，然后掩口失笑。男孩忙跳下车，又是俯首作揖又是贴耳蜜语，显出万份忏悔且坚决改正的态度。女孩依旧不依不饶，顺手拎起男孩的耳朵，男孩假装疼得呲牙咧嘴，几乎手舞足蹈，女孩方才罢休，然后跨上车子后座，两人迅速切换了恩爱缱绻的标准模式，继续依偎着不惧溽暑飞驰而去。

我会心一笑，回首简单却不失华美的学生时代，类似这些百转千回乍寒还暖的恋爱传奇，尽管若干年后过眼云烟轻飘得不留痕迹，但细细端详，或轻拾些纯爱年代的罕有颤抖，或唯余忍俊不禁开怀一笑，抑或只留酸楚甘苦五味杂陈。

一个朋友曾问我，你说，爱情有形状吗？

当然有啊！我有些意外的惊喜，还有人关心爱情的形状。我们无数次赞美燕燕莺莺的浪漫可人，也常为情至浓处悲欢离合唏嘘不已，这些都是圆润溜滑的爱情，在我的不长的人生经历中，还有些一些形状各异的爱情故事，甚至有些奇形怪状。不过，爱一旦有了明确的形状，往往生出棱角，浪漫有余可爱不足。

先说一个，平面爱，请注意，这和那个跟合约有关的恋爱电影没有关系。

高一时，一个不大不小的传闻在校园掀起波澜无数，二班的“皮蓬”和三班的“李玲玉”签了一份恋爱合约，被一个打扫卫生的同学不小心碰翻桌椅，翻检出来。合约仿照正规的合同文本，简单罗列了当事双方的权利、义务、效力时限以及免责条款，并郑重其事用彩笔画上印章，并按下手印。这份方方正正合约上的爱情被大家戏称平面爱，意指缺乏纵深感，没有未来。在这个略显封闭保守的校园，这可是石破天惊。一个老师说，可恨，带坏了后来的一大帮孩子。其实，相比老师们的横眉冷对，我们这些旁观的男生女生更多的是羡慕嫉妒恨。

“皮蓬”姓刘，个头不高投篮却很灵活，相貌清秀腹肌却很发达，因为酷爱在篮球架下闪转跳跃，一段时期成为众多女生晚睡卧谈的男主角。“李玲玉”姓夏，身材略胖，鼻梁上架着一副海蓝的塑料镜框，天生一副甜美的嗓音清清爽爽，俘获了不少男生骚动的心。两人称不上俊男靓女，牵手走过校园，却很有明星范儿，让人不由得行注目礼。

此后的两年半，我们这些不怀好意的旁观者，满心期待着他俩劳燕分飞的那一天。高三上半期，“李玲玉”去了青海，她要到以西部考生的身份参加高考，我们心里那个爱恨交加呀，义愤难平。那天，“皮蓬”没有送他的合约爱人，有人看到他在打了一下午篮球，还喝了不少啤酒。

此后许多人问，到底谁违约了，有人说，合同上的事，明摆着吗，只是爱这档子事，合同能订牢吗？

几年后，我在一个同学聚会上看到了“皮蓬”，胖得一塌糊涂，腹部几块肌肉深藏在厚厚的脂肪里，他媳妇却娉娉婷婷，个头很高。我坏坏地问，这次合同总算钉牢了吧？“皮蓬”有些得意。

“这次合同订的可是牢不可破。”

也有不浪漫的，字典爱，有些猥琐和滑稽。

高考落榜后，我悲催地加入复读大军的行列，转到一个狭窄拥挤的补习班重燃希望。一次语文摸底考试，面对一行行“平上去入”的变化，我抓耳挠腮，被伟大的汉语拼音折磨的苦不堪言。考试结束后，问后排同学借词典，发现J君正津津有味地翻阅《现代汉语词典》，眼睛直愣愣的，仿佛中了邪。

我靠，你可别打扰他白日春梦！同桌“杰克”神秘兮兮地告诫我。Why？我丈二和尚头脑模糊。“杰克”悄声说，仔细看看他盯着什么字？我猛地一回头，J君一缩脖子，满脸通红。你在看“阴”字？我大声叫。“杰克”慌忙捂紧我的嘴，别太激动了，隔墙有耳，J君在大家眼里可是纯洁青年。我回头看J君，他已合上字典，眯着眼睛，都是男人，至于大惊小怪的吗，你不想啊？J君理直气壮，我愤愤不平，世上还有这样的人。晚上吃饭时，“杰克”把握拉到一边，问，想知道怎么回事吧？我说是啊。

我也是新近才发现的，J君这小子一肚子男盗女娼，操，他媳妇考上了西安一所民办大学，从此俩人只能书信往来互诉衷肠，或者自己忍饥挨饿，煲掉一张50元的电话卡，倾吐相思之苦。可总不能一直这样啊，打电话要钱，寄信需要时间，这中间空当，竟让这小子饥渴难忍，做出令兄弟们鄙视唾弃的龌龊之事。我发现，倘若三两天不打电话或传递情书，这小子就使劲地翻字典，两眼直勾勾地，就像看到裸女。先是盯着“莹”这个字，——他女友的名字，再不过瘾，就翻到“女”、“雌”、“阴”这些字，掉了魂似地，忘情地很哪。倘若再过两三天没有音信，就直接看“淫”、“性”，甚至屁股等部位的词了，真真丢掉了兄弟们的脸呢。

我说，靠，真够恶心的。此后每当我不小心翻到J君钟情的汉字时，眼前不由得就浮现出他猥琐令人作呕的模样。不过，J君不以为意，甚至嘲笑我和杰克虚伪，你们不想吗？看到女孩的胸脯你俩的心不跳？我是真小人，你俩是伪君子。我和杰克气得无语凝噎。

不过颇感意外的是，J君是我认识的唯一的一个把高中时期的爱情保鲜到大学毕业，并走进婚姻殿堂的人。大家说，这得感谢汉语字典，让J君在无数次感情漂流、思想挣扎的关键时刻，经受住诱惑，保存了清白之身，看来象形文字可真真妙不可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