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无法走下堤坝,那几丛寒芒将仅容一人走下去的小路堵得实实的,只有静静地站着,任目光透过绿树的浓荫,看不远处溪流潺潺。
  有些恍惚。这是从小时候起一直留在脑海里波澜壮阔的河面吗?它什么时候瘦成了眼前这条缓缓流动的溪流?记忆中还有年少时候半夏的傍晚,不知多少次随手将书包往地上一扔,便和伙伴们一起跑下高高的堤坝,脱鞋,挽裤脚,不是去捉水里游来游去的小鱼,就是在岸边掂起脚掀一块一块的大石头,看下面有没有张牙舞爪的螃蟹,或翻寻一颗一颗奇形怪状的小卵石,偶尔也有水性好的伙伴会调皮地脱了衣服钻进水里,偷偷地游几个来回,那时候,他脸上满是笑,有自得,也有庆幸。这些时光的镜头有多清晰呢,仿佛就在昨天,我还在水里和伙伴们嬉着戏着,忘记了回家。
  我已经很久没有走这座堤坝了,每一次回老家,车子总在桥那边就转弯远离。记忆里,只偶尔有几次在桥边稍作了停留,看桥边高大的榕树浓荫蔽天,看树下几张竹椅陈旧却磨得发亮,水声和蝉声,以及远处一两声婉转的鸟鸣,便是久违的童年。那时候的心情大多是舒缓的,再郁郁不安看着看着也会在顷刻间平和下来,断不会突然有如同现在这样荒凉的情绪,连心也开始堵得慌慌的,堤坝依旧是那年的堤坝,只是它在高耸的绿树和杂乱的灌木丛中显得更幽深更苍绿了,连同脚下高低不平的路面,路面上深深的苔痕,仿佛走了很久的路,终于走过它最繁盛的岁月,却开始趔趔趄趄地,走不到尽头。
  我找不到那年我坐过的位置,石阶和老树桩都没有了影迹,想走到水边去,寒芒又挡住了去路。我看得见它边上的几棵枫杨长得很好,不远处还有池杉,池杉的树形婆娑,细长的枝叶在风中飘荡着秀丽着,却看不见有人走过,更找不到曾经约好一起闯世界的小伙伴们的身影。一个人,走着,站着,仿佛走在苍茫的原始森林里,满目的苍绿,满目的静寂,唯一的声响是不远处的溪水,潺潺流过,那是荒凉的世界里开出的一朵喜悦的花。
  我并没有对这片风景念念不忘,往堤坝走的时候,我只是想去我年少时候走过坐过嬉戏过的地方小坐一会儿,我的心里也早已经做好了准备,那个地方荒芜或者消匿无踪我都可以接受,但是现在,我居然连走近的机会也没有,只能远远地看着,想着,物不是,人已非。
  这样也好,不是吗?如此它便可以一直藏匿在我的脑海里,连同已经离我远去的小伙伴,和再也不会回来的那些青葱的、懵懂的时光。
  2、
  母亲说雨后的山坡上有很多地衣。她的话音还没落,我便想起以前她常给我做的炒地衣来,倒笃菜,大蒜,少许辣椒,放进热油里稍稍一炒,那整盘菜便是色泽亮丽,清香爽口,是怎样的美味呢?走出门来,看向对面的山坡,我知道,我会去走一走了,就算只是为了母亲说的地衣。
  关于这个山坡,我能想起什么呢?是许多年以前春天里大片大片的粉色桃花,还是和这片桃花仅一路之隔的大片大片白色的李花?或者是那一次,还梳着羊角辫的我拎了祖母包好的午饭,穿过这条小路给后山的母亲送饭去?不知是路太远了,人太小了,还是饭包太沉了,直到母亲沿路找回来的时候,我还在这片花的海洋里睁大了眼睛盯着看,停停,走走,特别漫长。后来才知道都不是那些原因,我只是沉溺在那片妖娆绚丽的世界里,看着,惊艳着,舍不得走出来。
  再也看不见那样壮观的花海了,连桃树和李树也在多年前被一场规划洗劫一空,眼前依山而建的是一个规模颇大的生态养殖场,高高的白色围墙隔着里面一阵又一阵嘈杂喧闹的声音,也隔断了我留在这里所有的记忆,我的脑海有瞬间的空白,我向后山走去。
  还是那年的茶园吗?抬眼看,一行行茶树沿着山坡高高低低起伏着绵延着,一望无际;俯身,葱绿的茶叶上还滚动着适才落下的雨滴,在浅浅阳光里闪着晶亮的光。到底已经是深夏,眼前没有阳春三月里采茶姑娘殷勤的身影,也听不见那些动听的采茶舞曲,只有大片大片的白茅草疯一样地和着茶树一起生长,就像绿色的锦缎上突然沾上了一片杂乱的白色,是不是早已经无人管理?当年挥着锄头翻垦的叔叔伯伯们去了哪里?那一瞬间,我的心情烦乱了起来。
  我再也不能在一垄一垄的茶树间如当年一样轻快地来回穿梭了,教我怎样采茶的祖母已经白发苍苍,步履蹒跚,那些和我一起采茶一起玩闹的小伙伴们也早已经长大去了远方,我只安静地站在茶前,看它绿得那么葱茏,又长得那么无奈。或者,它一直在安静地期待着一场春风吧,如此,就有人会为它除去那些杂乱的白茅草,然后愉悦地生长了。
  绕过茶林,我走向山顶。山顶不高,爬过陡峭的山冈便可抵达。小时候一直以为这是世界上最高的地方,可以看见远处的小镇,飞驰的火车,还有附近星罗棋布的村落和那些白墙黑瓦的房子,大了才知道那只是当时自己太小了,小到还不知道外面是怎样的一个天地。
  地衣早已经被我扔到了脑后,我站在山顶,看眼前深入心髓的风景,它是如何在我一天一天走过来的路上如影随形呢?闭上眼,我知道,我的恋恋不舍。
  3、
  旧戏台。老樟树。
  我怔怔地站着,泛黄的记忆突然涌上,我还能看见我和小伙伴们兴冲冲地在戏台上下窜着,追赶着,那时候有多热闹呢,仿佛所有的欢乐和笑声全部汇集在这里,不仅仅小孩,连上了年纪的爷爷奶奶都乐呵呵地拄着拐杖搬了凳子来,台上的青衣幽咽婉转地唱,武生的功夫多了得啊,最神奇的是婺剧脸谱,只在瞬息之间,他们的脸上早已经变换了样子,我们就躲在帷幔后,看到目瞪口呆。
  眼前是残旧的戏台,深红的楹柱漆痕剥落,对联早有了风雨后沧桑,隐隐可以看出旧日的艳,这艳,却分明又带着如同萧萧墓草的寂寞与薄凉清冷,那么安静,那么寂然。我站着,看着,仿佛直到此刻才明白,那些属于这里的热闹和曾经有过的欢声笑语早已经消散在时光是洪流中,再也不会回来了。戏台前空无一人,以前觉得那么拥挤狭小,而现在,如此空旷,只有不远处的一棵老樟树在风中伫立,枝叶沙沙响着。我长长地叹息。
  光阴似水,静静地流淌。物是人非原来不过如此。
  往前走就是我的小学,印象中似乎没有尽头的街道几分钟就走完了。站在校门前,有那么一瞬,我不敢抬头去看,我怕我看不见我印记中它的样子,我怕迎接我的依然是一种面目全非,那么小的时候,我轰轰烈烈地和它告别,只将它如此孤独地留在原地,留在记忆里,长大了,又有多少次和它亲近呢,每一次匆匆回家来,然后又匆匆告别,连看都来不及看一眼,我那么仓促的步履里,它一定知道我的疏离和漠然,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