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半世的时光宽容你的来无多去长久,且宽容你予我的颠沛流离。你以半世的烟火来熨煨我的倔强。离去的时候,我仍是倔强的,你那句“你先走,我就来”原本是对我生命的挽留,可是,你没想到的是,它化作了我们告别的挥袖。被你供养的倔强啊,让我拒绝在孟婆的面前唱那句“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你说的你就来,那我便只等你一天。彼岸一天,红尘一年,你烹茶,我铺席,因你喜茶啊,所以让你敛尽四季茶香的行囊,而我,等待安放。
立春时,你依然是拈起小沱的肉桂吧,煮水润茶,我坚信,我已盈于那九水间的味道。一水,如竹林初遇时我的青果模样;二水忆起那年豆蔻时候偏牵了你去嗅荷香;三水梅子味道,那年,我已娉婷;四水五水灿笑迎你,那些喜上眉梢都积成你心底温暖的厚滑;六水清淡岁月中的思念,你偶尔一个回首,那些焦灼便都辗为平和;七水时你可懂,我曾如何努力的把年轻时的聚少离多捂成苍岁中的饱满;八水如我们的岁月渐入梢头,相视一笑便觉此时最好;九水是最后这一水了,你牢牢的用它来压实那些所有的甜润。
此刻正是我的一时,我将遥望铺成竹席,茶间花,是我攀折的一枝榕树景。你可看到,我的等待正踩在春字的一捺上。
雨水时招雨,你断不会忘了切姜丝放入普洱里。瞧瞧,红尘总是善于侵袭,无我的依傍怕是你还得提防着寒凉。半世的相处里,你常常轻责我的脾气,现在想来,那脾气也不过是一缕缕的姜丝,凡此辛味,皆成你红尘茶汤里驱寒的必备。
二时,我在不急的等待里笑了,笑我至今无法分辨那茶与姜哪个为君哪个作了臣。或者它们也像我们一样,只有卿卿和我我。此时,我的笑是枯荷竹枝,只待你来,自会滋养成茶间花。
惊蛰时候,雷声把万物唤醒,你当是最想我吧。拿出那久存的龙凤团茶,摩挲半晌,未见煮水。你喜欢茶饼上印压的龙凤纹,而我则喜欢印压上十瓣莲花。或我早有预见,那指间的莲纹会成为你最后寻我而来的路迹,至于那旧时的龙凤纹,则早被我压成记忆箱底的喜嫁锦袍。山泉水已在唤你了,且饮一盏茶吧,盏中会有龙凤飞舞,可以带你的唇齿去到很远的地方。
我在三时,托思念捎来李子花,开始静静为你布席。
春分时候,你在玻璃杯盏中投入细嫩的毛尖,那茶汤里浮起的绒绒细毫可让你想起了我青青岁月里的翦翦眉?你以唇舌来轻触细毫,就如你当年轻拈一抹黛色,触上我的眉角,那时,我们的目光攀着结发吟的韵脚。
四时,我用回忆的剪在修一枝梨花,让它以侧耳倾听的姿态别在彼岸茶席的舟头。
清明,你别站在那座山坡上的石冢前。与其站在这你为我安置的青石篱门处,莫不如你回院中汲上山泉水满上两盏红茶。阳光下,玻璃盏中红茶如酒,像那年开坛的女儿红,更像揭开盖头时我们透着不可藏的窃窃欢喜的脸。这含了茶香的浅浅一水间啊,是否能唤醒喜妆未褪的我为你研磨胭脂砚的情节。
我在五时,忽想起木瓜与琼琚,茶间花是否可以撷一朵木瓜,而后于麻布茶席上再放一枚佩玉。思忖着我们的数十载啊,我还真是说不好,终究是谁送了木瓜,谁得了琼琚。
谷雨时候,有雨下在这个春末,老屋后山的竹枝一定又淘气的衔着雨水假冒清泪,让风儿吓得不敢偷听它的切切语。于是时光润泽静好,正适合你于沸汤间投下正山小种,更有人叫它“红袖”,会否让你想起我垂在红袖里的素手,于听你吟咏看你挥墨间,已悄然燃点水沉线香,缭缭蕙香于紫砂碟间舞青衣。那一刻,谁见证了红袖添香?
我在六时铺上苎麻席布,再燃点旧时香枝,半扇莲花碟轻托檀烟的衣袂飘飘,也托起已成隔世的悠悠想。
立夏,你冲瀹一瓯十里香茶,那茶是否仍如我们共采的青青模样,是否还带着那时的蜜香?十里香,或者它的香又岂止是香过十里,隔着忘川隔着奈河,我还能嗅到你盏间的香如清醪,此香不归,可与轮回智斗。
七时,我挥袖展席,幽檀色的竹席之上再撒几片蔷薇粉瓣,那是存你的茶香点点。心如银灯,擎来等你,等你为我再读那帧罗汉长卷。
小满时候,略有头疼脑热的,你便拿出那方椭圆的蒙顿茶膏吧,其上刻印着藏文的六字真言,是我最最欢喜不舍用的。不舍原就是为舍开路的吧,当舍已披挂上马,不舍已成为蹄下轻尘,人生的战情里它被从此忽略不计。我希望啊,你以茶汤洇开我旧时的不舍,我可在茶香里嗅到舍的心疼。
八时的彼岸,我布一方不舍的茶席。素馨花作伴,手旁还搁了银勺,茶席间,它叫握云。忽然盼你舍了红尘快快来,我们可以试试在一盏茶的工夫,是不是可以我只手握云你只手执水,这天地云水啊,便都成了监茶的司药官。
芒种梅雨时节,煮上青梅茶,不饯花神,只为饯红尘。花神总寻东君主,而红尘,必然是我们的饯别。青梅匀入明前龙井中,再调上枇杷膏,茶香里便掺了酸甜。我们的尘味也曾这般耽溺于红尘弱水中,远比茶繁复得多,五味杂陈,七味难描。却是,与茶一般,一世走来,只有香如故。
九时,我备席布漆案,别一枝不知何名不知何意的无名花,等你来送暗香。
夏至,由你满皱的手瀹一盏冰岛美男子,入口即香却是微苦沁上颚颊,二、三水澄亮而醇厚,四、五水悄悄融去苦,七、八水色淡却尽显甘润。纵然苍老如枯树,我仍觉得你是这一树美男子茶珍,在岁月的冲瀹中,纵是再无鲜衣怒马态,但将风霜早已翻遍,唯余后章解晦的品赏。
十时,天青的茶器已备,席旁的太白尊里还别着一顷阔大的李树枝,我期待你遒劲的净手一如它的枝叶,拂触我略略苍白的期念。
小暑时,用你的朱泥壶冲瀹曼松茶吧,天气炎热,它自会成为你唇舌间最朴实而适用的蒲扇。纵是红尘如火龙,岁月蒸腾,那柄我辛苦为你淘来的朱泥壶也定是仍圈着不可弃的清凉。在这般炎火苦夏里,可怜虽茶心印如意,良宵却成独自饮。
十一时,花梨木的茶则,麻布的席,还有那紫砂的笔筒里别着娇俏开放的花毛艮,它垂着首,像是在看着笔筒上的龙凤贴花偷偷笑。你来吧,来看我为你而布的解鞍茶席。
大暑里遇上七夕,这七夕的夜里,不知有没有人再为你熏上一段香,却知你一定会再瀹一杯龙井。我倔强,所以从不曾与你去攀上一缕蕙香一盘瓜果对着银河与月亮许下长相厮守的愿。沈三白与芸娘倒是许了愿的,且印了生生世世为夫妇的枚章,他为朱,她为白,却是,一切都被淹于隔世的沧海。不必许愿,只需知道,人去再远,也只在彼岸。
十二时,天已过半,我又布席,一只青竹筒,一枚琉璃作了茶针搁,还有一只银碗。你来,看银碗里盛月,看我在你的茶滋味里憨睡如筒间的修竹枝。
立秋,你是否想起了那年的感通寺,我们围寺间积泉而瀹茶,正正喝的是感通茶。那时茶汤透亮亮的淡淡黄,像一朵轻花铺栖在茶盏中,隐隐有栗香跟从着涩而后甘的味道跑遍啜饮的全场。今时立秋是否如那时一样月光,皎皎亮亮,那旧时的感通茶而今再冲瀹,还会被它照成那时模样。
十三时,我已不必再记这个中秋那个重阳,我只把炭炉挑起,再把榆木桌摆放,还有紫砂壶,还有壶承,茶间花是一枝梧桐,依着等你来就的黄菊花。等待得急切了,便似乎嗅到了你的茶息,正缓缓来矣。
处暑时,取来老枞水仙,清清小院,天光正好,听竹声,瀹旧茶,这番的秋日里,正正适宜在茶香里轻暖忆人。你会忆起我的敦厚还是倔强?我是你心巷里邂逅的丁香,还是胸臆间徐徐涌的松涛?茶滋味也当是懂得守候的,所以,久久不曾散去。
十四时,麻布茶席已铺就,还有香片,还有青瓷炉。捧来一瓯青苔做茶间花,我想听等待走在苔上的声音,一如你陌上踏青。若,爱人不多,一位足矣,那便使等待值得,连彼岸也未能让红颜褪去。
白露蘸些许中秋日,涂了个晴好白昼,绘了个明月悬空夜。微有寒意了,你恰可以拿出那暖玉熟茶,冲瀹出琥珀盏色,那逐年逐日累积的色,亦有逐日逐年凝蕴的香。这一盏暖玉,把月光也暖成了旧时我的呢喃模样,原来,月缺是月亮失宠的模样。
十五时,我伐竹做席,青花盖碗已摆好,截取短竹衔灵芝,取了长竹别茶枝,这样的茶间花,你还不曾见过呢。竹炉汤沸客来时,你不是客,我便耍赖般等你来烘焙。
秋分,你冲瀹一款古树茶,我记得你对我讲过它的名字,叫清云。清云当是丝丝缕缕吧,也该是余韵袅袅,就像是我们离别的涩苦最后终会化为再相逢的回甘,所以,你我故事的尾声如唇齿间的茶香,总会拖曳着不肯销声匿迹。
十六时,茶则摆好,茶针仅一竹枝做成,茶间花是一枝轻垂一朵红花的海棠,应和我青丝间那枚点悬的赤丹琉璃簪。怕你素秋揣寒,为开门迎你来,先在这一顷红里为你攒些暖。
寒露交织着冷热,你莫起燥气,你只管冲瀹一盏忘机熟茶,初盏厚滑,饮至盏底现荷清,此时便是听风声如拂琴。热又何妨,不过是烟霞陶然,冷又何妨,不过是云水偶尔小疏狂。大丈夫纵是离别后尽数清秋日,也当数出一派自在态。
十七时,我用竹排设简席,采茶花为供。这一刻彼岸澹澹,似与我一般默等着那场茶烟里的再聚。我一直相信,无论红尘无论彼岸,只有鸥鹭从之,才会谱一曲《忘机》。
霜降时候,你冲瀹白芽奇兰,那沸水慢续十余回也不易散的兰香,未辜负它飘洋过海的辗转。你总知道,我并非一朵馥郁幽兰,或,我有时更像是那一场扑你窗前的薄霜,红尘数十载,你尽煮无怨无责的茶汤。你让我懂得,无挑无拣的接受,便是最好的宠。宠是轻霜之上的点滴茶汤,浅浅融恰是缓缓笑。
十八时,我来布席,盖碗盏,公道杯,还有那莲子茶盘,彼岸浮动花影,正好替补了茶间花。花影会老吗,等你,同花影一样,不晓得何为苍。
立冬时,你冲瀹铁观音吧,温软而粘厚,一如我们曾经的相拥取暖。再忆起,如茶里光阴一般,因惜怜而觉寸寸如金。握一只柴窑盏,旧时的残片也变得与它一般滋润细媚了,触着旧时光啜饮,你可会五腑安泰,可会欣然拜冬,从而再不怕参见寒夜,不怕给离别进谏言。
十九时,我铺就一方红席,一壶叫般若,一盏叫弥远,将粉红的冬海棠投进青瓷小鼎作迷蒙未醒的茶间花。这红尘的鲜色,这红尘的花开,我将它置在彼岸,就如等待的茶陶里,和了彼处的你,也和了此处的我。
小雪时候,你又饮禅茶。旧时我曾怀疑这茶的名字,它本是熟普洱,人说禅茶一味,怎么偏它就独占了这“禅茶”名字。掀开紫陶盖碗,会看到一盏汤色红浓明亮,怎么都觉得那是一碗稠浓的红尘汤。只是无需细啜,便有檀香与花香入唇齿间远荡。从而明白,至真的禅,偏在最深的红尘里。
二十时,我布席围炉,玉书煨、红泥炉,紫铜的胆瓶里,不别枯莲蓬,只别纷扬而开的忍冬。我想,纵使你未来,纵使我寂静,也实在没必要在茶席间故意披上一袭孤禅衣。忍冬开得像等待所书的狂草,引素浮心,才会看懂满篇的墨色函经。
大雪时候,你会把饮黛玉茶,润滑的茶香一如裹着纤弱女子的白裘红袖。女子心事在茶里,只需你小小一只盖碗,再少少投入几克叶,那些心事,你便可独自握。我的心事在数十载里被你啜了又啜,饮了又饮,那么你可知此时的彼岸,我当是采茶女的满怀喜悦,还是黛玉的心清沥沥?
二十一时,我在庭中布席,提梁壶,紫砂盏,还有那盆纤修的文竹作茶间花。寒凉的时候,等待竟没有缩减,膨满得想此时便冲出去寻你,指给你看这是谁家的院,院中你可饮九道茶。
冬至,你独饮凤云茶。这名字总让人想起红袄绾髻的烟火女子。一水,有女子笑里桂圆甜;二水如女子容相细滑却也敦厚,还能触到细腻心思;三水是女子的体恤如药香,虽娇俏淡去,却心汤烁色;四水眼见着女子红颜色渐薄;五水间现女子的色衰形异,那渐苍的妙人儿却能辅你将红尘各味恬然咀嚼。我便是那红尘中的凤云啊,留下陈香做唤你的风铃。
二十二时,我将草帘作席,竹排作茶台,有青瓷残片熏香,干石榴作抵茶间花。我老了,像干石榴一样逢枯,可是,我亦成熟如凤云茶的最后那一水,懂得娴熟的将等待的滋味编排,而你,将何时出场?
小寒时,有水仙在温暖室间开,你便拈起水仙茶,而我更喜欢叫它栀子香。清淡的茶色不枉它的名,浅浅散散的香在唇齿间哄着初相遇。饮它便是又尝我们的青春,茶烟里看雪,茶香里踏梅,青春,就是将那么多的一期一会走访。
二十三时,我设麻布席,青石茶盘,青花盖碗,青铜盏托,偏别一枝红粉的寒梅作茶间花。你来吧,我们一起以青色瀹茶,侧看梅红青春。
大寒时节,你会冲瀹那红运当头,还是玉龙胜雪?青花白瓷盏里的深稠色是喜意的沉淀还是与红尘告别的沉默?那茶香都变得沉甸甸了,会绊了你的红尘,还是负至彼岸?瞧,一年之期到时,我竟忐忑了,我怕彼岸火不够烤茶,我怕彼岸水韵不够磅礴。真真的担忧了,彼岸天欲晚,能饮一杯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