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过四十,生命就是在寂寞深处了。我在独自寻觅着寂寞深处的那份美丽。那是在寂寞里开出的花,象征了生命无言的那份美好。我确是在四十的时候,无知地度过了一段时光,生命处在一种寂寞里。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陷于这样一种内心的虚无和寂寞里,我把它看作一种心境泥泞和不堪。我走不出去。所见的只是一片黑暗,和无路可走的荒芜。也没有悲哀,因为悲哀是感觉不到的。只有虚无,那种空空漠漠的虚无,犹如宇宙一般的荒凉和死寂。我自己因对周围的事物麻木而迟钝了,失去了既往那种敏锐和善感。

  或许是在接受了生活的教训后而成为这样的,甚至我对夏夜的虫鸣也听不到了,对一点微风也失去了感应,我对我所生活的这个世界陷于一种莫大的空无之中。我来到水塘边,我却听不到蛙鸣,看不到月影。那些正在开放的粉红的荷花呢,应该也是有的吧,只是我却看不见。没有一只鸟语,尽管记忆中这儿的鸟语是悦耳的,即使在黑夜里,仍然能听到鸟儿清脆的叫声。而传入耳中的市声喧闹在我只有着无边荒漠一般的感受,那里没有远行人,那里没有骆驼的踪迹,也听不到一阵阵驼铃声响。

  我停下脚步,寻一石凳坐下,回忆起那些开在往事里的花,回忆起那些曾有过的寂寞生命,那些深心里的寂寞此刻如水流过,浸润和渗透着我身上的每一个细胞,每一处脉络,竟也能看见一缕绯红的荷影,摇曳在记忆的微风中,在向我招手致意。我想,我这样也就得到寂寞的回报了。我似乎也就不再寂寞了。

  我想起曾经开在山上那个寺庙里的红花,那真是红的花,热烈的喧闹的花,却也是寂寞的花,是让15岁的我叫不出名字的花,就是现在,过去了二十几年,我仍然叫不出那些花朵的名字,只知道它们开在晚风里,是安静的,甚至是快乐的。现在此处我又见到了这些花,但已不是彼处的花,而且人生阅历已有变幻,自己的心境、心情也不复是当年,当年是没有我现在这些年背负的沉重的。但是我依旧喜欢这些开在黑暗里的花朵,它们是为我而开的吗?专注地等待了我许多年。在潮湿的夜气里,花朵的魂魄落在我身上,我变得安静下来,我希望自己能像一朵花一样安静,我因为渐渐而来的安静,而减少了追问往事的信心和意志,变得像落叶一般闲散了。

  在过去的时光里,在往事里拯救自己,这确是我干的一项工作,难道我因此就得到拯救了吗?或者说得到了某种解脱?不再是从前的那个我?事实当然不是这样的,我并不曾改变多少,我只是忘却和丢弃了一些东西,现在想起它们,竟感觉是我荒漠一般生命里的一丝绿意。我因为沉浸在这样一种记忆里,而感觉到生命在触动,像是正在生长的事物,难道我还没有老衰吗?我知道我在记忆之水里,这是一座城池,我因为留恋而渐渐忘却了归路,仿佛我生来就是在这里的,尽管在过去的岁月里,我已独自走出了很远的路,但是最后我还是要回到这里的。

  在我眼前,走过的那对情人的面庞,只会让我更深地沉入到一种往事之水里,我愿意把自己记忆的头颅深深垂进去,某种意义上,我就是靠饮着往事之水而活着。因为现实既不可改变,那它对于我就只有荒漠。作为理想的蝴蝶的那对翅膀已经僵坠了,不再飞舞,在一片黑暗里,现在我已无处去可追寻了。

  我是爱着花朵,这是我的致命伤。我身上有许多伤口,而由花朵带来的伤口最深。花朵,这美的花朵,最终会成为刺向我的刀锋。我其实不想在这里说美,因为我心痛。那花瓣上就滴有我殷红的血滴,这却是你看不到的,因为你在花朵之外,还因为你非我。你不能像我一样亲近一朵花,花开对你是无意义的,对我则是一种美丽的创伤。我因此疼痛,我知道除转疼痛,一朵花的盛放里还有一种无言的哀伤。
  在潮湿的夜气里,我想起我最初的生命,那朵喇叭形的花瓣,多像来自母亲的唇吻。面对一朵花,我已不再抒情,我在失去抒情的能力,在现实的荒芜里感受往事里花朵的美,这里面是否有一种凄凉呢?